秋至，風大，浮鳶對西殿總抱有疑問。

比如，偌大偏殿為何無人使用？

比如，路徑交錯覆雜的虛夜宮，為何從不見人路過於此？

比如，…………

諸如此類，每每在她空閑下來時，便會突然想起。

比如，現在。

頭一次，被市丸銀放了鴿子。從她起床到現在約摸晌午，不說人影，連他那般鬼魅淩厲、時常游離於空氣中的靈壓，也沒尋見。

今天的斬術訓練，看來是完不成了。

浮鳶站在欄邊，看著遠處隨風席卷的荒漠，心裏著了涼。

虛是沒有心的生物。

沒有心。

“浮鳶小姐。”

回過身，看見侍者恭敬地立在入口。

“東仙要總括官大人請您過去。”

廊內悄然無聲，浮鳶在小侍的引領下走入北殿訓練場。雖與正殿那處相比顯得有些小，卻是更有道場模樣，許是窗戶開得較大的緣故，看上去比藍染的更敞亮些，午間陽光，幾乎灑遍全場。

“浮鳶小姐來了，總括官大人。”

“知道了，退下吧。”

秋日陽光下，原九番隊隊長轉過身來，對著浮鳶，挑聲冷語：“浮鳶小姐在進行斬術訓練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趁今日有空，何不測試一下這大半月來的訓練成果？”

東仙語畢，身後便走出一人，不，是一具破面來。與浮鳶至今見過的四刃或六刃不同，這位破面先生，完全不成人形。至少單看頭部構造，是這樣沒錯。

“破面NO.9 亞羅尼洛?艾魯魯耶利 。”

NO.9？？

關於十刃，浮鳶聽市丸一一說過，尤其是這個，亞羅尼洛?艾魯魯耶利。

是那個陰霾到窒息的雨天，是那個觸目到驚心的下午，是那個，她連陽光的氣息都還來不及嗅到的，最後的道別。她沈澱著的情緒，就這樣被眼前以殺戮為本能的生物激起，那種人死眼前的無力感，再次占據她的心頭。

浮鳶定了定神，將目光從九刃身上移開，轉向東仙。

特意讓她在“測試訓練成果”的前提下見到亞羅尼洛，這個滿口大義的男人，分明是想借此戲虐一番，挑起她的敵意。

而現在，如他所願，浮鳶確實被激怒了。

利用已故亡靈的這份心計和手段，對逝者毫無尊重可言的態度，浮鳶看在眼裏，心裏升起一股厭惡。

你跟隨藍染的理由，口口聲聲的大義，實在太過狹隘。

“想要測試，東仙先生何不親自動手？”

“若是換我作對手，浮鳶小姐可會付出很大代價。”

“即便如此，您舍得放過這次機會？”

浮鳶邊說邊走到器具架旁，選了柄寒刀，與東仙拉開十步之遠。

“可以開始了，東仙先生。”

總括官聞聲，只聽其喚出“清蟲”之名，人已攻到浮鳶近前，然，被她生生擋住。

後躍，瞬步，橫斬，東仙要招招直取浮鳶要害，卻招招都被她及時攔下。其實早在訓練初始，市萬銀就對浮鳶另眼相看，平日溫和沈靜的女子，若是一認真，便立馬變得直覺敏銳、目光犀利起來，讓他整個人都充滿了緊迫感，通常對她所用的招式，從沒成功兩次以上。

浮鳶對於招式的記憶，很得要領。

她將靈壓集中在手中佩刀上，再次抵擋住清蟲的攻擊。

“同樣的招式，於我無用。”浮鳶抵著東仙的清蟲，語氣平直得讓人以為是在挑釁。

被人這樣輕易擋下，換了別人，恐怕此時早已亂了方寸，不顧一切起來。而他是被藍染選中的左膀右臂，向來沈得住氣。

浮鳶只管防禦，並不攻擊，似是不屑。東仙要心裏清楚，單就反應、速度而言，浮鳶確實算得上優秀，只是這固執著只有防禦的姑娘還沒意識到，比起力量，她在自己面前根本沒有優勢。

雙方對峙時間越長，勝負就越發明顯。

浮鳶一躍想要避開處在總括官攻擊範圍內的亞羅尼洛，東仙要卻不給她絲毫喘息機會，將清蟲從頭頂重重揮了下去。

浮鳶斂眉被迫正面抵擋，力道有些吃緊。

東仙不露聲色，清蟲向浮鳶腰際橫砍而來，“乒”的一聲被她抵住，她借勢空身躍起，東仙要卻突然收勢不見。

不好！

在空翻身的浮鳶此時處處弱點，等她勉強躲過清蟲一擊，早來不及護住別處，右肩被東仙反手劃開一道裂口，鮮血，噴濺而出。

落地，傷口生疼。遠處九刃靜觀全局，近旁東仙再次劈來，浮鳶自知失了力道，正想咬牙再擋，面前視線卻被款款長衣堵住。

“呀嘞呀嘞，總括官大人好興致呢～”

神槍封了清蟲鋒芒，他隨意戲言著，笑容依舊充滿陰謀的調調。

“喲～小鳶～”

他回頭和浮鳶打招呼，東仙要則收刀回鞘。

隨後，亞羅尼洛看著市丸銀帶走浮鳶，看著東仙要離開道場，才發現自己竟挪不動一步。

為什麽？

為什麽那個名叫浮鳶的死神，會在戰鬥中刻意和自己拉開距離，使他置身在東仙的攻擊範圍之外？

為什麽明明有反擊的機會，她卻只是抵擋？

為什麽……自己會多出這些疑問……

另一方面，市丸、浮鳶兩人回到住處，他親自替她上藥，包紮。

“小鳶怎麽不等我來呢。”他一邊小心地幫她清洗傷口，一邊責怪。

“我也要學會自我保護才行。”

“誒？為什麽？”

“為什麽？”浮鳶看著窗外餘暉，淺笑著道出理由，“因為如果我和亂菊同時遇險，你會先救亂菊啊。”

你會先救亂菊。

先救亂菊。

市丸銀楞住，沒了動靜。是的，是的，我會先救亂菊，就像藍染欠你那樣，我也欠著亂菊。但唯獨你，浮鳶，偏偏能將事情看得這樣通透恬淡，正因為你說得毫無抱怨，理所當然，我才會……

……究竟要怎樣，你才肯為自己有所考慮？

“銀？”

浮鳶一聲低喚，打斷他的思緒。

“吶，小鳶，”市丸銀看著她皮肉外翻的傷口，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裏壓出的一般，帶著些沙啞，他在她身後，仿若自語道，“說好了，你一定要更強，更強才行。”

“嗯，”她還是淺淺笑著，給出承諾，“說好了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“對了，”安靜許久，浮鳶突然想起什麽，“剛才和東仙要對戰時，右肩總揮不太開，是不是落枕了？”

“誒？”身後市丸銀一慌，翻了藥瓶，手忙腳亂地急著整理，隨口回答，“怎，怎麽會呢～”

夕陽落盡，氣氛融洽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番小外 一

那天市丸銀被浮鳶突然問起落枕的事，心裏一慌，連回答裏都有心虛的味道。雖然浮鳶右肩感到的酸疼，的確不是因為落枕，不過……

是夜。

月如勾玉，清涼皓白，晚風撫過，卷簾稍舞，遂，銀色光華悄悄洩入，延及床褥。

她隨他到虛夜宮獨自安寢，睡得酣熟。

他隨藍染動用了崩玉之力，回到住處。

榻上的她，一如從前，令他覺得哪怕是將世上最清明的詞匯用在她身上，都仍嫌不夠。

“小鳶？”他試探著喚了喚她，確定她已睡沈。於是乎，玩心大起，貓著步子，躡至床尾。習慣握刀的手，偷偷潛進被裏，觸到她微涼的腳心。

他探頭瞧她有何反應，一邊撓著她的腳心，惡作劇。

她側睡的身子，微微向上蜷了蜷，只稍稍蹙了蹙眉，然又平淡化開，安睡如故。

他便樂此不疲，繼續。

然後她低低咳了一聲。

他以為鬧醒了她，忙跑到床頭察看。

但她仍合著眼，鼻息沈沈。索性，他就那樣趴在床邊，看著她。

她向右側睡，對著被他擋在身後的月光，竟有些不真實。薄被滑至肩膀，一雙細致玉手彎曲疊靠，置在枕邊。

不，不，為了學會卍解，這原本如凝脂般的雙手，已瘦了許多，現今它修長，且帶著女子鮮有的蒼勁，透著幹練。他暗自對她的疏於保養有些責怪，而更多的，是對她如此這般堅定決心的低眉黯然。

你明知道，那些你不顧一切想要守護的人，有多麽腐朽。

他看著她無瑕無害的睡顏，頓覺心疼。

她又咳了。

他回過神來，替她蓋好被子，自己也睡到床上。

在屍魂界那些年，他早知她體寒，卻不知她蓋著被子竟也能睡得手腳冰涼。

不知怎麽，看著她的沈靜端正，他不禁又起主意，故意面對她側躺，屏氣小心地，將自己胳膊伸到她兩臂之間，好像是她正挽著自己一樣。隨之釋然一笑，稍稍挪動貼近，將她攬在懷中，那肅殺無數的手，此時卻在細心檢查她身後的被子有無蓋好，動作輕緩得沒有一點聲響。

帶她來到虛夜宮的第一夜，在感受著她的冰涼，溫暖著她的冰涼的滿足中，悄然滑過。

只是市丸銀沒留意，自己連著幾天的“玩耍”，會讓浮鳶養成了抱著東西睡覺的習慣。若是她夜裏翻過身去，不消一會兒，定會又翻回來，下意識摸索一陣，挽好他的胳膊，這才面露安心。

也因此，她幾乎夜夜向右而臥，加上他攬著她時手臂附上的重量，右肩負擔便日日累積起來，成了‘揮不太開’的模樣……

今夜。

月色滿盈，泛著流蘇光華，點點滴滴，都映照在浮鳶墨色長發上。

肩胛新傷赫然在目，她倒背對銀月，睡得安詳。

市丸側身支著額頭，笑看著她，然後，輕輕湊近，向她吹了口氣。

疏密有致的長睫遮了睡眼，仿若羽扇般動了動，他騰出手，為她拾起零散碎發，在額頭烙上一吻，才平躺睡下。

太重情義，才會為死去的好友而動怒，可當有了機會，卻又遲遲不下殺手，難道，你還在對我們這三個叛逃者，有所期待嗎。

他轉過身，感受到她平緩的呼吸，背對月光的她的臉，沈澱在灰暗之中，此時此刻，唯有他才能分辨。

在這場漫天風沙的對弈裏，又有誰，能夠看清你，愛上你呢，小鳶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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